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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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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獨家發表63

做下決定, 就不再瞻前顧後,剩下需要考慮的就只有逃出去的準備。

奈雲容容不在魔域,溫孤宴舟出去做事也還沒回來, 傳信通知他們最近註意隱藏行蹤就可以了。

翎卿做事沒什麽顧忌, 但在這些能夠拿捏他的方面,尤其是身邊跟著的人, 還沒有後來那樣張揚,態度十分謹慎。

在外人眼裏,這兩人就只是給他端茶倒水的仆役, 並無什麽特別之處。

溫孤宴舟就足夠逆來順受了, 更別提奈雲容容。

端看她平日裏謹小慎微的模樣,又是那麽個體質, 說不得這位陰晴不定的少主私下裏怎麽折磨人呢,隨時可能把這兩人殺了也說不定。

老魔尊從未把他們放在眼裏,況且他們也不知道翎卿的行蹤,抓了也無用, 還不如全力追捕翎卿。

至於逃跑路徑,這個也好辦。

翎卿已經給老魔尊辦了不少事了, 他又不是真的安分守己,每次出去,或多或少都會動點小動作。

或是收斂一些奇珍異寶, 或是結交一些人再得罪一些人。

一半給魔尊看, 讓魔尊覺得他的野心和能力也不過如此, 只是一個驕矜的、慣會討寵的漂亮玩意兒, 有點能力, 但不足以威脅他,自然就會寬容許多。

久而久之, 各種密道小路都了然於心,崗哨可以避開大半,就連追蹤的探子會用到的手段,他也知之不少。

比較麻煩的是老魔尊本人。

老魔尊在他身上烙印了靈識。

一方面是為了掌控他,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印記落下,便等同於宣告這是自己的所有物,任何人都不準妄動。

有了這份烙印,老魔尊隨時可以找到他,心念一動,就能讓他消失在世界上,在這份前提下,才會給他如此大的自由

翎卿撐著亦無殊的椅子扶手,“你無所不能?”

亦無殊唇角挑起,“嗯?”

翎卿向他傾身,“把裏面的東西抹掉。”

亦無殊依言撩開他額前的發絲,快要觸到他時,長指突兀地停下來,端詳他。

“翎卿在向我求助嗎?我是要收報酬的。”

“不想我把你從這裏抱出去的話,勸你配合一點,”翎卿把他手指挪開,“再說些廢話浪費我時間,我就把你丟在這,自己去想辦法。”

本來逃跑路上帶個不良於行的人就足夠麻煩了,這人還在這嘰嘰歪歪。

果然是老了嗎?話真多,還磨蹭。

“翎卿在擔心有人追來嗎?”亦無殊撐著臉笑,笑罷斂下眸子。

空氣細微一蕩,仿佛什麽枷鎖落鎖。

翎卿若有所思,往身旁的空氣看了眼,“你做了什麽?”

“把這裏的時間停了,”亦無殊在兩人之間比了個距離,“就只有這裏,也堅持不了多久,不過一盞茶還是有的。”

翎卿唇角動了下,想說你有這能力為什麽不用在正經事上,快死的人了還折騰什麽,也不怕把自己折騰得更短命。

“只是想在臨死前聽一句師尊而已啊,”亦無殊溫聲哄他,“翎卿,嗯?”

翎卿捏起他下巴,輕輕撇到一邊,“別想。”

亦無殊失笑,手抵了抵下巴,自己把臉正回來,撫上他額頭。

真像是摸一塊冰啊,這麽鮮活的一個人,摸起來卻一路涼到了心裏。

分明很簡單就能解決……任何一個男人都能解決。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翎卿不會願意。

他寧願讓千山雪月月發作,在每月之中空出這麽一日,給自己留下這麽個要命的破綻,也不願意讓自己依賴上誰的撫慰,更不想對誰產生眷戀這樣的情緒。

這和他是不是要死了無關。

只不過是因為,他還不是能讓翎卿破例的那個人。

但是沒關系,已經很近了。

至少,他是世間離翎卿最近的人。

誰都不能摸這只皮毛雪白的狐貍的尾巴,摸了就要挨兩爪子。

只有他可以。

翎卿信任他,趴在他面前,任由他順著尾巴根捋上去,一寸寸柔順了握在手裏,把軟毛握了滿手……只是不準他把手伸進小狐貍護在身下的那塊軟肚皮裏去而已。

他該知足了。

更該懺悔。

明明知道不應該的。

他肆無忌憚摸了,讓翎卿習慣了他,再隨隨便便離開,翎卿怎麽辦?

真是想想都覺得自己挺不是個人。

但是看到翎卿看過來的眼神,他就把一切都忘了。

原則忘了,道義忘了。

這個人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心口不一,看過來的眼神有多親人,好像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在無聲地問他——

亦無殊倏地捂住他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一瞬間的狼狽。

真是驕矜任性得不像話。

明明是他自己想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卻又不願意承認,最後指責全落在他身上。

把他的好脾氣當做理所當然,早就習慣了被他無限縱容似的,可以肆意提出要求,從不擔心被拒絕——

不像其他人迫於無奈或是什麽不敢拒絕他,而是發自內心的。

不需要威脅也不需要強迫,自己就會答應他一切要求。

亦無殊的直覺從未出過差錯。

一次也無。

翎卿就是很親近他。

親近得全然不像才認識了二十來天,二十來年都不止。

讓他有種錯覺,這個人就應該在他身邊長大,被他悉心照顧,摸清他的每一個喜好和習慣,習以為常地接受他的靠近,也喜愛著被他順毛。

只是不許幹涉他的事。

他只允許自己親近,不允許自己對他指手畫腳,更不允許自己替他做決定。

和自由無關,和變強無關,甚至和他打發溫孤宴舟時隨口說的那些瞎話無關,其他亦無關。

他的手指遲遲不離開,還變本加厲來蒙自己眼睛,翎卿等煩了,“好了沒。”

亦無殊唔了聲,說:“抹掉了。”

翎卿又等了會兒,他還是沒把手挪開,“那你現在這是在……?”

“看到了不高興的東西,生會兒氣。”亦無殊說。

翎卿:“?”

他都要懷疑亦無殊借著這個舉動偷偷搜他的記憶來看了。

“所以?”他試探。

“想在裏面留我的,可以嗎?”亦無殊指腹擦過他額角,彬彬有禮地問。

翎卿看他片刻,一言不發彎腰,就要把他抄起來。

亦無殊收手起身拂袖一氣呵成,若無其事道:“走吧。”

瘸了二十天的瘸子突然就不瘸了,翎卿木著臉:“你又騙我?”

“冤枉,真沒有,”亦無殊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快死了嘛,起來走兩步,咱們這是跑路,總不能拖你後腿啊。”

翎卿呼吸一滯。

沒人會閑著沒事裝腿疾,如果亦無殊不是耍他,那就是真的不能走。

現在站起來,是付出了什麽代價?

“還有兩天,”亦無殊在他臉上貼了貼,拿自己溫熱的手背去貼他的冷臉,“快點。”

原本還有三天,短短一眨眼,就少了一天。

翎卿抿唇,現在再說沒必要已經遲了,同樣是在浪費時間。

他忽然意識到亦無殊和他是同一種人。

都不喜歡和別人商量,也不喜歡別人貿然插手自己的事,替自己做決定,哪怕是出於好心的幫助和勸告。

他說想出去,亦無殊就陪他出去,把所剩不多的命燒幹也陪他去。

至於其他的……

考慮逃離的後果是他自己的事,做決定也是他自己的事,亦無殊不會幹涉。

只要翎卿做出決定,無論是什麽他都奉陪。

反正也剩不下幾天。

翎卿感受著頰邊的溫度,一瞬間目光有些茫然。

好像……除了一開始想跟著他回家,這些天裏,除非他主動開口,亦無殊從未提出過任何強硬的要求,無論是索取還是給予,都沒有。

不是玩笑,便是玩笑似的詢問。

好像真如他說的一樣,只是在他這裏停留片刻,幹幹凈凈地來,幹幹凈凈地走。

唯一算得上冒犯的……大概只有剛才這兩句。

——想聽他叫師尊。

——想在他識海裏留烙印。

還是接著玩笑的口吻說出的,

翎卿心裏浮現出一絲憾意,有些後悔方才把話岔過去了。

亦無殊一時失了分寸,向他提出那樣的要求,看出了他不情願,便禮貌地退回了界限之外,不可能再提出第二次。

但這悔意也當真只有一絲。

一呼一吸間就散了。

若非不得已,他不會讓人在他識海裏留印記。

這方天地中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包裹著這方寸之間的厚繭消失,翎卿渾身去了層束縛似的。

他破開黑塔中的禁制,還殺了那些負責看守他的傀儡,魔尊必然已經知曉,一旦尋找不到自己的烙印,追兵很快就會追上來。

翎卿沒再耽擱,拽著亦無殊就沿著方才定好的方向跑去。

幾乎在他們前腳剛走的當頭,幾道影子融入小屋。

“這裏就是尊主給的位置?”

“對,靈識就是在這裏消失的。”

“人……”呢?

還不待在各處走動檢查的影子把話說完,腳下便傳來轟的一聲,地動天搖,小院之下埋著的炸藥被引燃,屋頂瓦礫飛濺。

整座院子化為了廢墟,

暗處,翎卿收回眼神,拽著亦無殊頭也不回,紮進了小院後方的密林中。

頭頂紫黑色的竹林鬼影交錯,落下的影子瘆人得慌。

真像一條赴死的路。

亦無殊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無聲笑笑,跟著他跑,還不忘打趣,“這下可怎麽辦?你把院子炸了,我死了埋在哪?”

“你就這麽點大,隨便刨個坑還不夠埋你嗎?”

亦無殊說:“不行,我要埋在離你最近的地方,說好的給你當花肥。”

簡直胡鬧,翎卿沒搭理他。

經過一棵獨木成林的榕樹時,亦無殊似有所感,望了眼半空中的某個點,眼底隱約露出點訝異,只是沒停駐,便流水般劃過,重新回到他身前那人身上,那點訝異也如煙雲般消散了,只餘下悠揚的笑意。

百年之後,瓢潑暴雨般傾倒的天譴下,亦無殊臉上皮膚塊塊焦黑,攏著翎卿後腦的手背上同樣傷痕累累,一道道深可見骨。

他扣著翎卿的頭,靜靜地看著百年前的自己。

真是陌生的臉,但是那麽開心。

即便看到了百年後的自己,也混不在意。

目光短暫交錯,便看向了該看的方向。

就如他也不在意自己在朝著什麽方向而去,迎向什麽樣的結局。

他將死於兩日後,但他此時還活著。

亦無殊想,他那時真沒臉說翎卿,最該照照鏡子的就是他自己,看看自己什麽德行,和平日裏比有多不同尋常。

但那時他只是覺得很新奇。

真不敢相信他還有這樣一天,被別人拉著,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臟亂林子裏亂竄。

眼前是茫茫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身後是隨時可能追上來的追兵。

深入密林腹地後,就連草木間的螞蚱都消失了,沒有風水、水聲,安靜得可怕,像是深入了一片沼澤之中,除了翎卿的呼吸和他們經過時枝葉嘩啦聲音,俱都聽不見了。

把世界都甩在了身後,只剩下了拉著自己的這個人。

就這樣跟著翎卿往前,哪怕四周鬼影婆娑,前路茫茫,比起逃離,更像是在朝著地獄深處而去。

這是翎卿人生中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想要逃離這裏。

而他,毫無疑問,這是他最後一段旅程。

人生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往往被賦予格外特殊的含義,既然是這麽特殊的經歷,那麽去哪都無所謂吧。

向著光也好,朝著地獄也罷。

他想去翎卿想去的地方,在他還活著的時候。

不知前路,沒有歸期。

他們穿過了鬼影重重的密林,走過荒無人煙的碎石灘,淌過湍急的黃泉河,翻山越嶺渡水,隱入茫茫人海。

目之所及沾不上丁點美好的意向,牽強附會都做不到,但這也無所謂。

他們花了一天半靠近那座黑色高墻。

當初翎卿把他從那裏帶回家只用了半天,可如今為了躲避追捕,他們花了三倍的時間才回到了那裏,在靠近高墻時他們遇到了追捕。

不是沿途追蹤,而是專程等在這裏。

他們要躲避追殺,難免就會拖慢路程,不可能走直線,落在別人身後。

這可不存在網開一面不網開一面,魔尊布下天羅地網,就是要他無處可逃。

在這裏守株待兔等著他的是魔尊身邊很得力的一個下屬,猙獰鐵甲蒙面也遮不住他看翎卿時癡迷的目光。

“少主,跟我回去吧,尊主已經很生氣了,您就不要再任性了。”

總共百來人,沈默似影子,將他們團團包圍,人人修為都在翎卿之上。

為了追殺他,老魔尊可謂是下了死力,勢必要把他抓回去,沒給他留下一點掙紮的餘地。

若是單他一個,殺出去也不難,只不過……

翎卿看向身邊的人。

亦無殊眨了下眼,覺得有意思。

只是和翎卿靠近了些,多看了他一眼,對面就立刻投射來無數嫉恨怨毒的眼神。

活像他玷汙了他們心目中無暇無垢的聖子。

亦無殊心中不由感嘆了下,真是時移世易。

從前別人看他,不說有多喜愛,至少也是帶著點尊敬的,可如今站在翎卿身邊,誰看他都像個不懷好意的狐貍精,隨時都會趴在翎卿身上吸他精血似的。

他往翎卿身邊又挨近了些。

亦無殊咳了聲,捂著嘴,模樣柔弱得很,“別看我,我有傷在身。”

翎卿:“……”

亦無殊不大好意思似的,別過臉,“沒辦法,就是這麽身嬌體軟易推倒,需要翎卿保護我啊。”

“…………”

翎卿嗤聲,往前走了一步,把他擋在身後,寬大袖擺滑落,殷紅色短刀自手腕滑落入手中,握住了,細長指骨一寸寸繃出血色,看向追兵,淡道,“誰要推倒你?”

修為不代表實力,這一點在翎卿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殺人之餘還有餘力護著亦無殊,沒讓那些人沾亦無殊半片衣角。

亦無殊就站在原地含笑望著他。

雪亮刀光劈到他面前,眼看就要沾著他睫毛,他也巋然不動。翎卿轉身淩厲一刀,把靠近過來的漏網之魚連人帶刀斬成兩半。瓢潑炸開的鮮血沾濕他全身,他皺眉看了亦無殊一眼,轉身又去對付其他人。

對面人多勢眾,他不可能留手,只有全用殺招,以最快的速度除掉一些人,才能突出重圍,離開這裏。

不然的話,拖到對面的援軍到來,就更走不了了。

魔域人命賤如草芥,不可能花大力氣給他們點魂燈,但作為魔尊的下屬,這些人早已經是半個傀儡了,魔尊大可以在他們死後,把他們的魂召回去,探查發生了何事。

這樣一想,亦無殊不動手也好。

兩人沒有磨合過,毫無默契,貿然在他身後動手,他可能會下意識還手,敵我不分,這樣最好,凡是亮出武器的都是敵人,只需要殺人就可以了,省了分辯敵我的精力。

翎卿一刀砍翻那用惡心眼神看他的人,腰間一擰,順勢便將人梟首,身上再一次被血淋了個濕透,跟洗了個血水澡沒區別,辨別不出哪塊還是幹凈的。

他隨手擦了把唇邊的血沫,拽著亦無殊就走。

緊接著更是追兵不斷。

在日落之前,他們終於抵達了那堵高墻。

翎卿無數次路過這裏,沿著落滿黃沙的階梯走上城墻,從來沒想過要出去。

他已經沒有家了,出去也找不到歸處,況且他這樣的冷血動物,也適應不了外面的世界,出去做什麽呢?

地上留下了血腳印,鮮血沿著他的衣服滑落,每一步都走在了血泊裏。

亦無殊往天邊看了眼。

翎卿催促,“你看戲上癮了?剛才站著不動,看了那半天還看不夠?這會兒可沒戲給你看了。”

嘴裏催著人家,可他自己也忍不住隨之投去一眼。

那邊也沒什麽特殊的啊。

只有一片夕陽而已。

隨處可見的夕陽有什麽好值得駐足的?

兩天還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個時辰,可沒時間給他們浪費。

“怎麽會?我又不喜歡看什麽戲,”亦無殊收回眼神,目光描摹過他沾血的臉,“我就是……”

“就是什麽?”

亦無殊倉促地笑了聲,聲音忽然放的很輕,“我就是……想看他們嫉妒我一下。”

“……什麽?”

“翎卿,”亦無殊望向兩人交握的手,一直是翎卿拉著他往前跑,匆促間胡亂牽起他幾根手指頭,看著很不走心似的。

他手指動了動,從他手間掙脫出來,反握回去。

“我想被他們嫉妒。”亦無殊低聲說。

翎卿頓了頓,“你還有這麽變態的愛好?喜歡別人討厭你?”

亦無殊斂顎笑了,想說什麽,千言萬語到了唇邊,又被他輕輕一卷,咽了下去,只是溫和地看著他孤瘦的背影。

翎卿無端感覺自己好像又被摸了把尾巴。

……這人根本沒有那麽無欲無求吧。

他其實知道溫孤宴舟來過,聽到了亦無殊說的那些話。

這個人看著十分隨和,不聲不響間就摸清了每根脊梁骨的偏向。

就跟有讀心術似的。

當著他的面就萬分溫柔謙順、處處順著他的毛捋,做出一副好人模樣,背地裏倒是張狂得很,還會跟人放狠話。

“不走了。”亦無殊停下腳步。

翎卿被他帶著停下,聽到他說,“往外跑也跑不了多遠了,你已經到極限了。”

不是翎卿的路走到了盡頭,而是他的身體撐不住了。

出來時還好好的,可這一段路走下來,竟然就到了突破的邊緣。

強撐著殺出包圍圈,走到這裏,已經足夠了。

再強行壓抑下去,可能會適得其反。

“你殺人,修為會上漲?”亦無殊問。

翎卿沈默不語。

這是他藏的最深的秘密,旁人只知道他天賦異稟,修為漲的很快,但誰也不知道,這些修為中,有多少是他自己修煉的,又有多少……是通過殺戮獲取的。

他就沒聽說過如此邪性的神骨。

倘若真是神明恩賜,那恩賜他的神一定是個邪神。

他也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個秘密,多少還是想給自己留張人皮,不至於變成徹頭徹尾的怪物。

這一路走到這裏,又是踏著無數血腥,那些流淌的血好似進了他的身體,經脈撐得發疼,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罪孽還是恩賜。

“坐會兒吧,”亦無殊拍拍墻垛,見是幹凈的,便提了把翎卿的腰,把人摟著抱起來,讓他坐了上去,“這次是真的最後一片夕陽了。”

他做事不打招呼,上手就抱,翎卿差點動手打人。

翎卿往後看了眼,提醒他:“追兵。”

“沒事。”亦無殊給他牽開掖住的衣角,動作格外細致。

說起來,今天真是有了太多第一次和最後一次。

他第一次給翎卿整理衣角,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偶爾我也能不那麽柔弱。”

翎卿任他動作,“你這是怎麽區分的?”

亦無殊理好他的衣服,又開始給他擦手擦臉,“剛才要是動了手,可能就看不到明天了,所以要柔弱一點,等翎卿保護啊。”

果然方才說什麽想被嫉妒都是鬼話。

分明是傷重得動不了了。

翎卿想嘲諷他兩句,但無端又說不出口。

最後幾個時辰了,他不想談這些。

不談離去,至少這個人現在還在這裏。

“等不到明天的話,就見不到十八歲的翎卿了。”亦無殊自己倒是百無禁忌,談起自己的死時也在笑,“明天是你生辰,本來還算好了,想多活一會兒。”

其實跟動手的關系不大,像他暫停時間就不礙事,但貿然殺人可就折壽了。

他現在這啷當點壽命,可禁不起折。

不過,翎卿現如今這狀況,還是不要考慮這許多了。

現在的問題不是翎卿想不想停留,而是他能不能走了。

沒有選擇餘地。

萬裏晴空風雲驟變,就在他們頭頂,已經有雷雲在凝聚。

只要翎卿一突破元嬰,天邊就會有雷劫降下。

“其實沒有騙你,遇到你的那天我就該死了,但遇到你了,所以努力多活了幾天。”

亦無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但他還是想替自己解釋一下,至少別臨死還在翎卿心裏留個騙子的印象吧。

大人的信用可是很重要的。

翎卿臉色發白,扶住亦無殊肩膀,手指軟得抓不住那片薄薄的布料,他用力閉了下眼,深深看進亦無殊眼裏。

“我……”

翎卿難得體會了一把張口忘言。

我什麽呢?還沒出口就忘了。

或許只是一個沖動的念頭,心裏知道不恰當不合適也不應該,只是一念之差,不該說出口,這些話爛在心裏最好。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遇到亦無殊就是個意外,安安頓頓把他送走就算是善了了,他不應該為這個意外停下腳步,更甚至……

他用很小的聲音說:“你不是想被人嫉妒嗎?”

亦無殊笑望回他,“嗯?”

“你得活下去,才能被人嫉妒,知道嗎?”翎卿靠過去,輕輕地蹭他,“你得來找我,不然沒有人會嫉妒你一個短命鬼的。”

短命哪值得嫉妒呢?

會被嫉妒的只有出現在他生命中短短二十來天,就讓他記了一百年的人。

生命要有意義才會被嫉妒。

是翎卿的思念賦予了他這二十天無與倫比的價值。

翎卿把頭抵在他肩上。

他們在這二十天裏從未這樣親近過,也不曾有過交心,更別提坦誠,但大抵是貓有親近人的天性,感知到了離別靠近,哪怕害怕也想靠近。

亦無殊不想驚嚇到他,沒有挪開也沒有靠近,就那樣站在原地,連聲音都放得很輕,溫聲嗯了下。

“你要是不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你,我要報仇的,報完仇還有好多事情去做,沒時間分給你,知道嗎?”

亦無殊又笑了下,在黃昏朦朧的光中望著他的眼睛,嘆氣:

“這可真是好為難啊,翎卿。”

他即將死亡,這並不令他感到害怕或者惶恐,這樣的事他經歷了上百次,無非是生死之間走一遭。

等到他從死亡之中歸來,依舊有晚霞可賞,有日出可觀。

他會忘記過去,忘記滄海桑田,忘記日月,去尋找新的夕陽。

千百次從無例外。

唯有這次不同。

他竟然開始害怕遺忘了。

可那怎麽辦呢?偏他來時不逢春。

果然他不是個好東西,當初他親手定下的規則,但凡少上一條,他現在都能改了,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可是不能。

他可以縱容翎卿的一切要求和願望,滿足他一切喜好。

但唯獨這件事是不能改的。

神當以身還大地。

“翎卿,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生死其實是一件很小的事,雖然這話由我這種不老不死的怪物,對著你這種年輕人說出來,聽起來就像是在炫耀。但死亡並不那麽可怕,每個人都會死,或早或晚。”

亦無殊把自己說笑了。

他和翎卿說時大言不慚,說翎卿啊你要好好活著,不只是活著,要好好的活著,我希望你活著……說了那麽多,他自己不也對生死毫無畏懼嗎?

還是因為舍不下這點人間色,才想起要害怕死亡。

“遺忘也不可怕嗎?”翎卿趴在他肩上,“我忘掉你也不可怕嗎?”

他摟緊亦無殊的脖子,力道活像是要把他提前勒死似的,“我在威脅你,你最好認真聽,因為我真的說到做到。”

“你要是忘了我,我就把你忘了。”

“你要是跟我作對,那我就殺了你,反正你還能轉世,我總能找到一個聽話的。”

亦無殊仰起頭,忍不住笑,“所以還是會來找我嗎?”

翎卿說:“會,但你排最後,只有等到我所有事情做完了,才會輪到你,知道嗎?”

“也很好了,你這麽說,我都要開始嫉妒未來的自己了。”亦無殊輕輕把他手拿下來,扶著他坐穩,“去突破吧。”

翎卿最後看了他一眼,松開了手。

天劫落下時,第二輪追兵也追到了眼前,他們怎麽也沒想到,這兩人跑到了邊界,竟然沒有往外跑,而是在這裏停了下來。

一瞥天上的雷劫,心中更是篤定自己好運。

這種好事都能撞上。

追殺對象被迫突破,不得已停下逃跑。再加上歷劫,又是鬼門關闖一遭,等到突破完成,想必也已是一身的傷,油盡燈枯之相,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任務。

懷著這樣的心態,等他們追到近前,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場景。

在翎卿身旁還守著一人。

歷劫這回事,大多是要靠自己,旁人是靠不住的。

天雷可不長眼,進去就是挨劈。

再者,就算不管會不會牽連對方這一遭,把旁人帶進自己歷劫的範圍之內,在天道眼中,屬於投機取巧,說不得就會導致難度陡增,歷劫失敗,最終兩敗俱傷。

可這人竟然就這樣站在了一個即將歷劫的人身邊,卻被規則全然忽視,天雷盡數朝著翎卿而去。

而那人轉過臉來,豎起一根手指,朝他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笑話!他們是來追殺人的,自然不會聽這莫名其妙的人的話,獰笑一聲,就要打斷翎卿的渡劫,讓他晉級失敗,實力大損。

反正魔尊只是讓他們把人帶回去,又沒說要完好無損的帶回去。

損失點修為怕什麽?

有點實力就會生出反骨,說不得魔尊就是想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然而,他們一個冷笑都還沒醞釀成型,天邊忽然飄起了雪。

這簡直天方夜譚!

天上還打著雷呢,突然之間下什麽雪?況且這也不是冬天。

夏日飛雪,簡直讓人悚然。

要說冰系靈根的人下一場雪也不難,難的是範圍,且雪裏全是靈力所化,和真正的雪從根本上就不同。

可此時落下的,卻是如假包換的真雪。

陰晴雨雪,四時變換。

這是自然的法則,不是凡人所能染指的領域。

這才是這些人悚然的根本。

亦無殊咳嗽一聲,攤開手,看到手心裏咳出來的血。

很快雪花落了他滿手,把這些血汙遮掩。

他擡起頭,看著那些人化在了雪裏。

無聲無息,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大雪覆蓋了半個魔域,銀裝素裹,滿目銀白,魔域在這個夏日裏過了一場冬。

萬裏冰封三月,高墻之下再起高墻。

冰晶構成的荊棘化作森林,阻擋了所有追兵的腳步,在這荒蕪之地的邊境,築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

不知過了多久,翎卿從入定中醒來,率先察覺的就是眼睫上沈重的份量。

還有傳遞而來的溫暖。

他睜開眼,發現眼前是黑的,一只覆蓋著冰棱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只能從指縫裏覷見些許光明,意識到這不是黑夜。

他小心地把眼前凍僵的手拉下來。

頭頂松軟的清雪滑坡,他這才發現自己被埋在了雪裏,只是沒挨著雪。

那人擅作主張環著他,像是把自己當做遮風擋雨的帳篷了似的,立在他身邊,還蒙了他的眼睛,沒讓這寒意透過半分來。

外面冰天雪地,他卻沒覺出冷。

亦無殊最後還是專擅了一回。不讓他留印記,也不讓他解毒,他就留了一場雪,又因著翎卿畏寒,怕他當真受了風霜,把他周圍的雪擋了,獨獨顯出自己這一點溫暖。

翎卿坐在這尚帶餘溫的冰原中,沒有去看身邊的人。

好像只要不看,這個人就還好好的。

冥冥之中自有感應,他展目遠眺,望到了天的盡頭。

以及那裏立著的、直通雲霄的巨柱。

在巨柱最下方,原本銘刻在那裏的名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名字。

削金斷鐵,筆酣墨飽。

龍飛鳳舞的一撇寫出時,翎卿點燃了靈契。

——更名易姓。

天榜茫然地中斷了書寫,向他遞來詢問。

“翎卿。”他說。

天榜又等待片刻,才繼續提筆,落下一個“翎”字。

不再是他父母曾為他取下的微生長嬴,而是他來到魔域之時,決心擯棄過去、隨口提的新名字。

他曾經殺死自己,在他殺掉第一個人的時候。

但那時只是改了名字,天地還認他是微生長嬴,而非翎卿。

還需得再做一次斬斷。

微生長嬴有父有母,有來歷,有歸處。

而翎卿無父無母,無來歷,也無歸處,他一無所有。

“生辰快樂,翎卿。”他對自己說,“這是你的第一個生辰。”

向天地起誓、用以更名換姓的靈契在他手中燃燒。

灰燼飄落進雪中,片刻就了無痕跡。

那一年,少年翎卿名動天下。

也是那一年,世間再無微生長嬴。

他將在百年後成神,高踞雲端。

沒人知道他曾在那一日重生,伴著身邊早已冷透了的屍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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